（宋明亮）
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中年丧夫。雪上加霜的是，二弟英年猝死，母亲晚来失子。丧夫失子，宛如两把冰刀，匕着母亲的心。母亲是坚强的，人前，从来不哭。母亲又是柔弱的，夜深时，我常常听到母亲压抑的啜泣。自此，母亲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远处瞧人，便是雾里看花。母亲的听力，也是日渐衰减。更多的时候，与人交流是靠看别人的口形和猜度。
但在手机有信号时，我还是坚持给母亲打电话。
神奇的是，母亲对其他声音反应迟缓，唯独对电话铃声敏感。每次打电话，即使不在附近，都会有感应，告诉我妹，有电话了。父亲刚去世时，我妹怕母亲孤寂，就接去上海同住。
母亲在妹家，从不主动接电话，因为母亲弱听又不善交流更不会说上海话。但母亲每次都会问我妹：“是不是哥哥（指我）的电话？”“是不是明曙（指我三弟）的电话？”若是，母亲就会凑上前侧着耳朵听。往往是，我先从我妹口中了解母亲的近况，再要我妹将话筒递给母亲，我们说会话。母亲就推托着，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妹就说：“平时念叨这个，念叨那个，真要你说，倒又没有话了。”“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母亲只是一个劲问我冷不冷啊？衣服穿得厚不厚？我就说，没事，船上有空调，四季如春。有时，船在南半球航行，我就说：这里季节相反，是夏天，暖和着呢。对于我的解释，母亲显然是没有听明白，准确地说母亲根本没能听清楚我说些什么。母亲也不管我是正在说着话，继续道：吃饭不能将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就说，没事，船上伙食好着呢。我告诉母亲，现在我又胖了不少。母亲是老观念，认为富态才是键康的。每次见到我，母亲都说我瘦了。从离开家时的126斤，到现在的164斤，每次见到我都是：“又瘦了！又瘦了！”。而我的妻子，明明是瘦了不少，母亲却总是说“大嫂子（指我妻子）还不黏（家乡方言：还不差的的意思）”。惹我妻子直犯嘀咕：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标准就是不一样。
通常的情形是，母亲的话我会照单全收并认真地回答，而母亲对我的话则是充耳不闻只管自说自话。无非就是不要受凉啊，要吃饱啊，多注意身体啊，一鼓作气地说完。临了，还会叮嘱一句：要听领导的话，好好工作。一如三十多年前离开家乡时的交代。通话的内容，基本上是重复上次的对话：我关心母亲的身体，母亲既关心我的身体，又关心我的工作。
即使这样，只要手机有信号时，我还是坚持给母亲打电话。只有在听到母亲的说话声后，心就是温暖的，踏实的。
一次，原计划跑内贸，我告诉我妹至多一个礼拜，手机就会有信号了，我再打电话。而船临时改开外贸运输，忙着伙食补充，忘了给我妹打电话交代，再回国内时己是二个月后。我给我妹打电话，我妹说，这么长的时间没有电话，打你手机也打不通，母亲都急得睡不好觉。一有电话来，就说，肯定是哥哥的。无论多晚、多冷，衣服没有穿整齐就过来了。我妹就让母亲回床上去，母亲不肯，非要站在旁边听不可。结果每次都让母亲失望。当时，我的心里就那么一酸、一紧、一疼。我在想，那电话其实成了母亲与远方的儿子联系的唯一伸手可触的实物，所以才会对电话铃声那么敏感。母亲站在电话机旁，是不是觉得就像是站在儿子的身旁一样呢？
自此，在远洋航行的日子里，我与我妹约定，不论我有没有电话回去，每隔十天、半月，就和母亲说一声，来过电话了，在船上挺好的。我的妻子，也常常给我母亲打电话，都是报喜不报忧。我的妻子也总是告诉我，老娘的身体好着呢，说话的声音大着呢。
只是到了冬天，母亲才去南方住，春、夏、秋还是在老家。起先，我们在老屋里装了座机。但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房前屋后，栽种了应季的瓜果蔬菜，忙忙禄禄的。为了方便联系，我外甥女与时俱进地为外婆配备了手机。更加神奇的是，一字不识的母亲居然从一长串阿拉伯数字中分辨出是谁打进来的电话。
上航次，船在锦州时我给母亲打电话。电话接通后，母亲自然又是一番老生常谈。完了又说：我不和你说了，你自己多注意身体。我要上车了，马上去看你三舅舅。
三舅家住杨港，距我们村十华里。前几年，母亲都是走着去。去年修通了公路，就有了客车服务。我知道，母亲只会坐摩托车去，摩托车便宜，十块钱。而坐轿车，要三十，母亲是舍不得的。这又使我多了一份担心，尽管我知道开摩托的也是本村人，尽心是必然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是，悬着的心就是放不下来，生怕母亲有个闪失。半小时后，电话打到三舅家，三舅说：你妈到了，在吃西瓜呢，才使我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
有时，母亲偶尔也会坐船乘车到一百二十里外的盐城去看我的大姑父。如此，表妹的手机就成了电话热线，搞得跟太后出巡似的，人人紧张。
母亲今年八十有一，三舅、三舅妈都是八十三，而我的大姑父已经是九十卦零了。身体都硬朗，这是我们的福分。
我和母亲有约，即是生病，也要等到我退休以后。眼下，在这万里之外，我只能朝家乡的方向深深一揖：但愿老人们快乐、健康、长寿。
老人们快乐、健康、长寿，就是对儿孙们的最大资助，但愿天下的老人们快乐、健康、长寿。
常常给远在家里的老人打电话，报个平安，就是尽孝。而孝老和行善、健身一样，都是我们人生中万万不能等的事。
